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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倚月--第二十二章 帐内美人 柳溶月骇然笑道:“兄台!咱俩现在就是怪力乱神!”

这张新婚所用牙床宽敞阔大,如今只有苏旭鸳鸯独宿,柳溶月钻进来也不嫌拥挤。

柳溶月拨亮了拔步床里的鱼魫罩灯,锦绣帐内顿时暖光灿然。

她回过头来见苏旭正懒洋洋地瞧着自己,看来刚才的慌乱只是须臾之事,人家并不相信自己真会打他。

被人看穿,柳溶月也不觉得丢脸,她本性不爱喊打喊杀,能和人好好相处就阿弥陀佛了。譬如刚才在池塘边和苏旭吵个天翻地覆,虽然当时气得要死要活,可静下来想想,还怪尴尬的。所以还是不吵架的好,吵架很容易,吵完怎么办?她又不能拿绳子把苏旭勒死了干净,以后还得和人家见面相处,总得像个法子转圜回来才行。

既存了这样的念头,柳溶月干脆揉揉嘴巴子、满脸讪笑地坐在苏旭身边。她随手从炕几上提起自己陪嫁的白玉梁壶,轻轻将滚烫的姜糖茶倒入和田杯中,又吹了吹才捧到苏旭唇侧。

柳溶月好声好气地劝说:“试试这个!我每次着凉都喝,发点儿汗就好了。我的身子我知道的!”

苏旭听了这话,莫名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什么话本儿,里面有个什么“大郎喝药”的桥段。

他不由皱起眉头,将柳溶月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得不说,这幅身子由柳溶月做主,可比自己当家的时候水灵多了。这位秀美孱弱、温存可人的大少爷,如今在府邸之中真是混得人见人爱,上人见喜啊!

柳溶月哪怕行动坐卧跟个二傻子似的,丫头们看见她,也会俏脸泛起桃花红、双拳抵在粉腮边。

她们齐声娇呼:“哎哟!我们大少爷怎生如此娇憨可爱!”

娇憨……可爱……个屁啊!

苏旭深吸一口气,自己劝自己:算了!该把眼闭上就把眼闭上!我总不能事事跟她较真儿,否则天天嚷嚷,嗓子也受不了。

他接过姜茶、缓缓饮下。姜茶很热,入口香甜,咽下喉咙,寒意渐消。

咂摸咂摸滋味,这茶好像不是大郎喝药的那个路子,苏旭放下心事,低声道了句:“多谢了。”说到底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看苏旭脸色好些了,柳溶月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蜜枣:“尝尝这个!咱们女孩子吃了最好!补血的!”

女孩子……补血……

她说一句话,俩词儿惹他发火,也是难得!

苏旭嘴角抽了良久,勉强将蜜枣接了过来。

他不断安慰自己:忍耐,忍耐,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往好里想,这样的“丈夫”总不会打老婆不是?她现在要真挥拳打我,我还真打不过她。嗯,我是丢不起这人!

看他沉吟不吃,柳溶月随手取了一颗蜜枣塞到苏旭口中,娇声说:“你试试看么!”

那时她和苏旭离得很近,她喂他吃东西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不过柳溶月没有分毫不自在!她做了十八年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如今挨在同样香香软软的苏旭身边,她坦然以极。说也奇怪,自己这副身子自驻了苏旭的魂魄,居然顷刻变得顾盼生威、走路带风,瞧着比原来大了好几岁的样子。

柳溶月看着这样的“自己”,心里莫名就将“她”当做了可以依靠的大姐姐。

所以,苏旭只要片刻不摆脸色骂人,柳溶月总是情不自禁地呆在他身边,要是能挨挨蹭蹭那就更好了!毕竟女孩子的身子靠起来才是最舒服的!

看苏旭满脸警惕地瞧着自己,柳溶月不由有些沮丧:瞧他这三贞九烈的样子,只怕这小娘们儿一时半刻还不愿同我搂搂抱抱,实在可惜。且慢!我想什么呢?怎么这念头跟书上那起恶少一模一样?不过我也是今日才知原来当个恶少这么快活!咳咳……

她抱膝坐在他的身边,声音糯软:“苏旭,刚才不是我要跟你嚷嚷,是你先跟我瞪眼对不对?咱俩吵嘴,你还要拿砖头打我,这就是你的不对。有道是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您现在动手您不就占全了吗?好吧好吧,你别瞪眼!我是说,以后有事咱们好商好量。您独自出门,可免则免。毕竟你一届妇道人家,出门需让我陪同才是名正言顺。”

苏旭默默听了良久,嘴唇抿得死紧半天,他才头也不抬地将手中蜜枣大口吞下。

柳溶月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比刚才什么“补血、补身、女孩子”更让他心中别扭!

怎么做个女子大门都出不得?仿佛少奶奶踏出门槛,定会失了贞洁!那意思是街上的男子各个都是洪水猛兽馋红了眼?还是闺中少妇人人都是水性杨花想瞎了心?也不知编排出这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只怕他们自己就是满脑子肮脏邪秽!

苏旭做少爷时自诩不曾错待妇道,对她们要遵守的规矩礼仪也默认有理。毕竟传承千年、其来有自。直到这些规矩套在自己脖子上,苏旭才惊觉其中荒诞可笑!而且他惊讶地发现:柳溶月很以这些狗屁规矩为然!他刚想问她,你为何不过脑子想想这胡话有无道理?

却听柳溶月细声细气地对自己说:“我明白,陡然做个女子,你是不惯的。可是你想,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不是如此过活?咱们做女子的,一衣一食都要男人供养,除了从夫从父别无生计。那就规矩由人定,没道理讲了。你不守女戒,任性倔强,是要吃亏的。”

她长叹口气:“可是你既然陷到这个身子里,那也只好忍着了。你且耐烦些,等来日咱们换过来就好了。这些规矩我守了十八年,好歹比你熟惯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是无可奈何,声音却是真心实意。

苏旭心头一动,此刻柳溶月气馁颓唐的样子,与她平日的温顺乖巧大异其趣。他瞧得出,想起将来要各归其位,柳溶月是有几分沮丧不舍的。

苏旭又吮了口茶。她端给他的姜茶甘甜暖身,她喂给他的蜜枣香糯可口。

今晚,他们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声息与闻,好像有些亲昵,似乎存了情分。

苏旭平生头次觉得,他要当回男子,去坐享诸多好处,好像是桩对不住柳溶月的事。何况人家丝毫没有贪图觊觎他的尊贵身份,可见这小女子心胸风光霁月,有些让人钦敬的地方。

想到这里,苏旭真心叹息:难为如此心地纯正之人,居然是个难扶上墙的死狗!

他真心宽慰柳溶月:“未必定然男优女劣。亦有蠢如牛马的男子,也有聪慧灵巧的女孩儿。你看,我母亲是一品诰命坐享荣华富贵,陈管家忙忙碌碌做人仆从。住嘴!不许说我家不算富贵!什么?你没说?行吧!我且信你!我是说,你变回来也不会落魄失意。不是我贪图做男人的实惠好处。我是想着,无论如何,总要以本来身份入土归葬,才有脸面能见得列祖列宗,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苏旭这话说得全是大道理,柳溶月比年纪他小、经历少,她浑浑噩噩地听他白话,并无见识反驳,只好懵懂点头。

两人沉了一会儿,苏旭突听柳溶月说:“其实关于如何变回来,我这两天有个新想头!”

他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哦?你还有了想头?好吧!愿闻其详。”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若有所思地对自己眨了眨眼:“苏旭……你跟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得罪皇上了?”

苏旭脱口而出:“你听你爹说的?!”

柳溶月摇摇头:“这还用我爹说么?我问你,你我成亲的日子是皇上定的不是?”

苏旭点头:“圣上赐婚,日子是宫里传出来的。为的是占住先帝崩逝守孝期满,天下百姓除服之时。”

柳溶月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后娘拿到这个日子,特地找了阴阳先生掐算吉凶,结果问了三个先生都说这是十全黑煞之日、百般大事不宜。可把我后娘笑了个前仰后合。”

说到这里,苏旭就见她狐疑地抬眼看着自己:“所以啊!我就想,就算尚书公子成亲要赶在先帝除服之日,那也不至于给你指个黑煞日行礼啊!哪怕往后躲一天,虽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未必如此直冲凶神。”

苏旭几乎生出毛骨悚然之感:“你是说……咱是让皇上给害了?!”

这回轮到柳溶月大翻白眼:“我是说!咱俩成亲的日子着实不好!只怕冲犯了神灵!”

苏旭面露难色:“即便如此,日子是皇上定的,钦天监纵然觉得不好,也不敢反驳圣意。现在你我去求钦天监查档看日子,他们碍着圣上,只怕也不肯透露实情……这还怎么破解?”

柳溶月大摇其头:“找什么钦天监啊?我后妈找走街串巷的瞎子都知道日子不好!依我看,咱们不如找个有手段的阴阳先生,问问这日子究竟冲犯了什么煞神?可有法子弥补忏悔?也许做场法事就好了也说不定啊!”

苏旭不禁有些为难:“按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柳溶月骇然笑道:“兄台!咱俩现在就是怪力乱神!”

苏旭赧然摇头:“我是说我这些年尊孔读孟,敬远鬼神。并不知道京城里哪些算命先生是有手段的。”

柳溶月踌躇了一下儿:“听闻……那个李夏朔李先生……有些本事……”

她这么一说,他回忆往事,倒是觉得可行:“这李先生从小学艺,本事倒是不错。听说长大之后性好渔色,所以运气不佳……”

柳溶月决定实话实说:“京城里都传遍了,这位李先生早早筹算出来,你苏府风水不好,媳妇定夺子权,还有这回成亲必然出事。那个……虽然你我面上平安无事,坏了李先生的口碑。可是你觉不觉得……人家算得其实挺准?”

看苏旭沉吟不语,柳溶月跃跃欲试地凑过去:“不如我们明天去访他一访?你带我一起去吧!咱俩出门,名正言顺啊!”

说到这里,她居然羊羔摇铃般晃着苏旭的胳膊,软声求道:“带我去吧!带我去吧!人说京城繁华,我还不曾见识,你就带我去瞧瞧吧……好不好?好不好么?”

苏旭让柳溶月晃得头晕眼花,他有心说她几句做个男子要端庄稳重,一抬头时却猛然怔住了。这是苏旭这辈子头回见到“自己”对自己撒娇耍赖。可鱼魫灯下,那个“自己”怎地如此流光溢彩、美貌动人?他丹唇外朗、他皓齿内鲜、他明眸善睐、他靥辅承权,便是子都重生、宋玉转世,也不过如此。

难道这就是柳溶月天天洗脸、日日梳头,早晚还擦香膏的好处么?

苏旭直勾勾地瞧了眼前这个软玉温香的公子许久,顿觉别开生面,不由深深吞了口唾沫。

他这幅女孩儿家的身子,被她这么揽着,却莫名其妙地心跳身热了起来。

苏旭大窘之下、慌乱地把柳溶月推开:“去就去!拉拉扯扯的做什么?你……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还不滚去睡觉?你需知道,明日冬集,必然熙熙攘攘,咱们需绝早出门!”

那夜,柳溶月躺在榻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自幼在书画之中领略了不少京城街市的富贵热络,一想到明日居然可以做个男儿身去肆意游历见识,她就不禁心旌神摇、满心兴奋。

而躺在大床上的苏旭,却辗转反侧地抚着刚才被柳溶月死死拽过的胳膊,一时心头鹿撞、一时又羞涩发慌……

在床上翻腾良久,苏旭心头火起,赌气拉起被子,把自己狠狠蒙头遮住!

正纠结时,他忽然听到帐子外面柳溶月的声音软软传来:“苏旭,你说咱俩就算和好了吧?”

苏旭没好气儿地“嗯”了一声:“就算吧!”

静了静,他就听柳溶月又问:“那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床头打床尾和?”

苏旭心中更乱:“我说你能不能闭嘴?!”

柳溶月愀然不乐:“也对!床头打过,床尾才和。说了半天要打老婆,我还没打你呢……”

不过这回,她等来的却是从锦帐中愤而扔出的赤红鸳枕,以及苏旭忍无可忍地低声咆哮:“你敢!”

 

次日,街市

 

高头大马驾着金光闪闪的璎珞宝车徐徐从街中穿过,柳溶月掀起车帘东张西望,不时被诸般杂耍、古怪器物惊得轻呼连连。

陪出门的丫鬟诗素看着很不像话,不停地拽小姐的衣服角:“您这也忒少见多怪了!让人笑话!唉!车把式慢点儿走!小姐你看!哎哎哎!那是不是个耍猴儿的?!”

柳溶月新奇到眼睛都舍不得眨:“哟!哟!哟!还狗钻火圈儿!”

“嚯!还有耍狗熊的!”

“咦!你看那人吞宝剑呐!”

他们声音不小,难免引人侧目。

前面车把式听着他们吵吵都有点儿害臊,觉得大少爷太没见过世面了。

唯苏旭本尊稳稳当当地枯坐车中,目视远方、一言不发。

早在前两天她说他不举,苏探花就已经豁出去这辈子不再要脸了。

他甚至觉得这样儿的柳溶月挺好的,咋咋忽忽、没啥见识、偶尔丢人现眼、间歇出丑露乖,白瞎一张俊脸,让人一看就想“呸”一嘴:“徒有其表”或者“绣花枕头”!

这个缺心眼儿的二百五至少比昨天炕上那个宝光流动的大美人让他瞧着心里踏实。

好在他们今天带出来的仆人不多,不怕人多口杂。

苏夫人早上听“儿子”哼哼唧唧地说,要带媳妇去拜佛上香,祈求早日痊愈。苏夫人平素吃斋念佛,当即点头应允,只是要儿子多带仆从伺候。

柳溶月摇头不依,说什么人多碍事,就要轻车简从。

苏夫人还待再劝,苏大人却已允准。

苏大人自有一片当爹的苦心:儿子自从娶妻不顺,已成京城笑柄,孩子想出门散心已算心胸开阔。他不愿兴师动众,引人侧目,那就随他去吧。

所以苏旭和柳溶月这回出门,只有赶车的把式和少奶奶的贴身丫头诗素随行,也为诗素知道内情,正好做个遮掩。

他们这回要去上香的是伽蓝寺,这座宝刹在京城之中最是香火鼎盛,旁边更有算命测字的摊子无数,李夏朔李先生重新开张的算命小铺就在附近。

那日,苏旭携了没见过世面的柳溶月捻香拜佛、行礼已毕,就匆匆带着她去找李先生问事。他不愿带她多做观光,因为她老是拽着他胳膊不放,就怪丢人的!

这位李夏朔先生原本在京城口碑不错。只为三年前断错苏府风水,砸了招牌,李先生羞愤之下关门修行,寻名师、访高友,苦练三年、终于艺满,这才回京重新开张。

谁知道他重入江湖头一把,就又栽到苏探花的终身大事上!

海外夷狄有个长者曾经言道:世人不能两回掉到同一个沟里。

像李先生这种次次折在苏公子的喜事之下,还回回摔得这么嘎嘣脆响,也是坏了番子师傅的字号不假!

今日苏旭和柳溶月并肩站在这悬了“李”字招牌的算命铺子门口,看看此处还真是--门可罗雀。

李先生门口贴了对联一副:断气色吉凶,卜流年休咎。

诗素姑娘于认字之道半通不通,她歪头瞧了对子许久,忽而大皱眉头:“这算命的不是好人啊!他干着那个!还有脸贴出来!”

柳溶月奇道:“他干着哪个了?”

苏探花细看对联,正不知哪里不对,就听诗素指着下联磕磕巴巴地念道:“下流年休处口……你看!他都下流处口了!还有脸年休!活得倒是挺心疼自个儿!”

这厢诗素姑娘话音未落,困坐屋中、闲得长盐的李先生已经奔出来骂街了。

其时苏旭右眼乱跳,他直觉这趟算命未必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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