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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倚月--第二十四章 旧情难忘 照这个饭量儿,少奶奶活八十五可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自那日算命回来,苏旭就换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面相儿。

他不是看着朝阳长吁,就是对着落日短叹。月上中天不耽误他心灰意冷,风过寒枝正映着人心底悲凉。

众人就见大少奶奶现在也懒怠说、也懒怠动,美人出离了算命馆,一病恹恹不起床。

柳溶月对着这样一蹶不振的“老婆”,很有几分忧心忡忡。

她偷偷与诗素商量:“咱们是不是好歹哄他一哄?这么消沉颓废下去,我真怕他把自己怄出病来!”

诗素骇笑:“哄他?他用得着您哄吗?人家天天发愁,愁到一顿能吃三碗饭;日日烦恼,恼得每天喝下六碗汤!照这个饭量儿,少奶奶活八十五可是手拿把攥的事儿!倒是您,吃不好睡不着的,我瞧着您的眼圈儿都黑了……”

柳溶月瞠目结舌之余、深深叹气,她并没有回诗素的话,只是缓缓坐到了廊下,怔怔看向远方。

那时正有一轮火红落日缓缓向西坠去,夕阳余韵照着上冻的池塘熠熠生光。

隆冬天气,已快过年。

纵然枯坐在深宅大院里,也能偶尔听到外面零星的鞭炮声音。

柳溶月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这玲珑院落中的精致景色,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

看着这样的小姐,诗素突然就怕了,她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姐,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啊!你要是看苏旭太能吃不顺眼,咱现在就把他口粮断了!”

柳溶月微微地摇了摇头,她红着眼眶,声音寥落:“诗素啊,其实变不回来,我也很着急的。去算命之前,我总觉得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必然恒不能久。没准儿睡醒一觉,我就变回来了也未可知。你不知道,那天在街上,听苏旭说变回来要等一甲子,我当时蒙了,甚至不觉得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可回来细细一想,我还要等六十年才能做回自己,我就怕得魂飞魄散!六十年啊,就算到时我还活着,我这辈子不就过去了么?”

说到这里,柳溶月无比惊恐地抓住了诗素的双手:“诗素!我哪里能等六十年?咱们女孩儿家青春有限!别说六十年!就是六年……都是天翻地覆啊!彦玉表哥能等我六年吗?那我这辈子不就和最心爱的人彻底错过了吗?!”

发现诗素正用极古怪的目光瞧着自己,柳溶月陡然胀红双颊,她怯懦辩解:“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嫁给苏旭……要不是出了这样古怪的事情,我现在已妥妥做了苏少夫人!我怎么还能想表哥的事……”

她猛然抬头、泪眼含怒:“可我就不服这口气!我是被强塞进花轿的!这门亲事,他们只给我做主,不跟我商量!我从头不想嫁给苏旭!难道我不愿意成亲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么?!我就不能苟活一时,盼着我的心上人来接我吗?!武帝关圣万般无奈还有个屯土山约三事呢!我总不信,我存了这想头就有这么大逆不道!”

然后,柳溶月就见诗素那么同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无知孩童在讲述自己最荒诞不经的梦魇。

良久,诗素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来悉心地给柳溶月擦了擦眼泪,她的声音非常恳切:“好小姐,别哭了。如今你是个大小伙子,动不动就哭。好看是怎地?”

柳溶月赌气扭过脸:“我不是大小伙子!”

诗素小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大小姐!您就没想过,这么活六十年也不错吗?您做个爷们儿,又有官位、又有家产、长得又好、爹还不错。忍过二年,您再娶俩姨太太,闲坐着看她们为您争风吃醋。到时候您偏宠姨奶奶,挑唆她们将苏旭打得一塌糊涂,他还能强横到哪里?自然也要上赶着巴结您。这样的福气,世人做梦都梦不到!我要是您,我还要什么表少爷?我做梦都乐出牙花子来!”

柳溶月用力摇头:“我不!我已与表哥山盟海誓,此生必不负他!再说做了男人就挑唆女子们自相残杀,我还是人吗?”

诗素“啧”了一声:“不是我泼您凉水,成亲之前您也写过几封信给表少爷,他何尝有个回复?”

柳溶月满脸执拗:“山高路远,音信难通,也是有的!表哥定然不知我的困境!要不然他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诗素垂头想想,叹了口气:“表少爷即便接到你的书信,算算日子,也该以为你已成亲了。在表少爷心里啊,弄不好您现在就是生米做成熟饭,死心塌地跟苏家过了。”

柳溶月听了这话,心头大恸,她猛地抬头:“不行!我要再去给表哥写信!我要告诉他,我对他一片真情、忠贞不二!”

说罢,柳溶月匆匆起身,快步向书房走去。

诗素愣怔一下儿,拔腿就追:“祖宗!那些变来变去的话,咱可不敢跟他实说啊!”

她二人刚朝书房走去,堂屋门口就伸出了三颗好奇的脑袋,分别是:翠书、丹画还有歌玲。

歌玲望着少爷远去的背影,大皱其眉、声音娇嗲:“你们觉不觉得最近姑爷跟诗素格外要好?”

丹画用力点头:“对啊!比跟我们还亲呢!他现在有事儿都是叫诗素服侍,这俩人成日嘀嘀咕咕的。”

翠书有点儿心虚:“丹画!你说是不是咱们前些日子讹少爷银子,把少爷讹急眼了?我看要不把钱还给少爷吧,咱俩别把活儿丢了。”

丹画胸有成竹:“不用惯着他!虽然少爷成婚之后远了咱,架不住少奶奶跟咱们不见外啊!你看少奶奶跟婆家的丫头多亲近?看咱们跟看自己陪房似的,就是那么自来熟!”

翠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果然少奶奶支使咱们的时候长些。”说罢她瞧着歌玲,三分好笑:“我怎么觉得就你清闲?落个两头靠不上?”

歌玲有些不悦,又无能反驳,只好顿足嘟囔:“臭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小姐也是,如何也变得喜新厌旧起来?”

翠书莫名所以:“臭男人?你说咱少爷啊?少爷爱谁了?我怎不知?”

倒是丹画将歌玲从头看到脚,见她最近打扮得特异光鲜,不禁出声揶揄:“翠书啊,大少爷爱谁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瞧有的人呐,是想当姨奶奶想疯了!”

翠书想想最近歌玲对大少爷那么腼腆上赶的样子,不禁“噗嗤”一声轻笑。不过她终究厚道,笑过之后便扯了丹画进屋去了。

歌玲面红耳赤地戳在那里,脸皮子臊得阵阵烧,自觉受了天大排揎,委屈得就要哭出来了。

她有心回屋去找小姐讲理,三脚两步走进内室,谁知刚一撩帘,就见翠书捧茶、丹画端果、缃琴归置屋子、墨棋喂着金龟。她们四人将大小姐围了个水泼不透,不知道的还当这起人才是少夫人的陪房丫头!

而让自己贴身伺候了十来年的大小姐,居然那样意态闲适地让苏家丫鬟们服侍着。更有甚者,那个懒洋洋歪在芙蓉榻上的大小姐,目光冷淡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她轻启朱唇、声音疏离:“歌玲!没事儿你就下去歇着吧……”

此情此景,若非歌玲亲眼所见,她断然不信!大小姐宁愿被翠书她们围着也不要自己到近前来。想到这里,歌玲眼圈通红地一摔帘子,扭头朝院子奔了出去。

苏旭莫名所以地回头问丹画:“歌玲怎么哭了?”

翠书唯恐丹画嘴快刻薄,连忙抢先描补:“歌玲着了风寒,那是擤鼻子擤的!”

苏旭本来对歌玲颇有好感,无奈他毕竟不是柳溶月,担心自己被熟人看出破绽才远着这个丫头。譬如刚刚歌玲不舒服,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叫她过来,我给她瞧瞧。

话到嘴边,苏旭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已不是大少爷,理所当然不会看病。他只好将话又咽了下去。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再给人看病?好像得等他八十五以后了。哎!太惨了!

怎么想怎么伤心,怎么想怎么绝望。

如此愁肠百转,如此百爪挠心!

苏旭此生都不曾如此意志消沉、痛不欲生,待他再开口时,语音不觉都带了哭腔:“丹画……去……再给我拿两块点心来……”

翠书叹了口气:“少奶奶,您这么吃了好几天了,咱怎么也得消消食儿啊。”

丹画给少奶奶捶着腿劝:“少奶奶,您就是心烦,也不能老这么躺着吃啊。咱站起来溜达溜达吧!我扶着您还不行吗?”

苏旭怨天恨命地吸溜鼻子:“不!我就不!我都溜达小半辈子了!我就要躺着!”

一众丫头,面面相觑:您怎么就溜达小半辈子了?柳小姐在家兼着扛活不成?

翠书附在少奶奶耳边道:“您这两天胃口这么开……是不是那个要来了犯嘴馋?”

苏旭闻言一惊,翻身站了起来:“你别说!这事儿我还真得问问她!”

翠书目瞪口呆:“这种事儿您要问谁?”

苏旭头也不回地往就外走:“大少爷呢?”

丹画起身跟着:“仿佛是去了书房那边儿。”

出门的时候,翠书奇道:“寒香小姐今日这么好脾气,居然肯拽着歌玲在一边儿说话儿?”

苏旭一摆袖子,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小丫头之间嘀嘀咕咕好奇怪吗?”

 

苏府书房

柳溶月端坐书桌之后正要给表哥写信,忽听身边咳嗽一声。她抬眼看时,却是自己“父亲”苏尚书推门而入。

柳溶月心头一凛,甜甜叫了声:“爹爹!”

苏尚书让儿子叫得……略一激灵……

趁着“爹爹”抖落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柳溶月迅速将笔墨藏了起来。

自来苏府,柳溶月见了太多苏旭本尊的笔墨。她自知笔迹与他相差太大,为免穿帮,所以连书房都躲着走。苏尚书是前朝帝师、精于此道,柳溶月当然不敢当着怹老人家的面笔走龙蛇,自曝其短。

苏尚书走到主位坐下,他回想这年,家中朝中都不安宁,自己更是仕途坎坷、心力交瘁。痛定思痛,原本敬鬼神而远之的苏尚书不禁起了疑心,不知家宅是否冲犯了太岁?撞客了妖异?

如今除夕将至、岁星交接,他总盼着朝中能日渐安定,儿子的离魂症能渐渐向好。今天既然在书房里看见儿子,想是他恢复了些许原来志趣,苏尚书不禁有些欣慰。

苏尚书轻捋长髯,微微笑道:“儿啊,你现在身子如何?精神可好了些?”

柳溶月规规矩矩地点头:“爹!我好些了。”

苏尚书仔细端详儿子,轻轻叹气:“爹听给你看病的医生说,这离魂一症,来势汹汹、病去甚慢,是要好好休养才能恢复。爹看你的精神……哎,也不算特别明白!无奈圣上只给你婚假一月,如今已经去了一半儿,眼看过了新春佳节,你就要到宛平赴任。儿啊,前去赴任一事,你可预备好了?”

柳溶月瞠目结舌:“您说什么?!我还得上任?!”

苏尚书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自己和颜悦色:“旭儿,你自幼苦读、考取功名不就为了做官?这宛平县令,是皇上下旨,吏部委任,况且你前些日子已经与前任知县办好交接。此番假满,你自然要去走马上任!”

柳溶月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当官儿的一天!

她第一反应:这套活计我没学过啊!

柳溶月当时特别迷茫:“爹,当县官……一般都干嘛?”

苏尚书也没当过县官,他只好随口敷衍:“自然是上忠天子、下安黎庶!”

柳溶月心中骂街:苏大人,您这说了跟没说一样!果然我亲爹说得没错儿,越大的官儿废话越多!可具体该如何行事,他们从来不会教你!这不是坑人吗?

她垂下头来,搜查刮肚:县令么……我在戏里倒是看过……那起演县官儿的小丑站在台上,穿短小袍子、鼻梁贴本白纸块儿,各个都是插科打诨的三花脸儿!而且一个弄不好被拉出去斩了,看戏的还要大喊这厮活该!

想到这里,柳溶月立刻大摇其头:“爹!我不去!我不干那个!您给我辞了吧!”

她话音未落,只听两个愤怒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发出断喝:“不行!”

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她气急败坏的“老父亲”,另外一个居然是急匆匆推门而入的“少奶奶”。

苏大人不愿意当着儿媳对儿子发火,虽然这个儿媳妇每回都是又出钱场儿,又出人场儿。可少奶奶终究是个妇道人家啊!公公和丈夫说话,怎么总有你插嘴?

苏尚书瞪了儿媳妇一眼:“怎么对你丈夫如此大声小声?不成体统!退在一旁!”

苏旭心中腹诽:明明咱俩一块儿喊的,您非把我呵到墙角儿!那我不说话了,我看您能和风细雨地能说动这块滚刀肉!

想到这里,苏旭站在一边儿,静听父亲强压火气对柳溶月谆谆教导:“旭儿不可任性!圣上下旨,封你做官,是你的荣宠,是苏家的恩遇。你是国家选拔的贤能,怎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柳溶月当了这些日子苏家独子,已经知道“老爹”终究不能把自己如何。她索性撒娇耍赖:“我又不认识圣上,我用他荣宠?苏家恩遇,不是有爹撑着吗?我从小苦读是不懂事儿,现在我想通了,那都是瞎耽误工夫。再说您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跟贤能挨得上边儿吗?我去上任不是给国家捣乱吗?爹!咱家又不缺粮食,你就让我踏踏实实当个窝囊废就这么难么?”

那天,柳溶月分明听到苏旭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抬头看时,发现自己大概把“爹”气疯了!

这位忠厚长者坐在桌子后头,恨得胡子都撅起来多高!

还好有苏旭冲过来给“爹”捶前胸、窝后背,不住口地好言好语好安慰:“爹!别生气!爹,别上火!爹!旭郎有口无心!爹爹,您就当……您儿子失心疯了吧……”

苏尚书气得以脚跺地,他回头先喷了儿媳妇一脸唾沫星子:“他失心疯了?!这话你跟我说可以!你让我怎么跟皇上去说?!现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他去辞官,你让圣上怎么觉得这不是苏家在跟朝廷赌气?”

说罢,苏尚书以手怒指柳溶月:“逆子啊!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逆子”柳溶月道:“我现在是不让您省心,不过您让我当官儿去,那我得比现在更不让您省心!”

话音未落,她就见苏尚书以手捂胸,差点儿晕厥在地,还好侍立在侧的苏旭手疾眼快,一把将老头儿扶住了。

苏旭本来存了一肚子话想要对他爹说,今日好容易有了机会碰到了,谁知爹让柳溶月三言两语就气得要死要活。无奈之下,他只好叫来丫鬟小厮,扶着老爷先回房休息。

苏旭在父亲耳边殷殷允诺:“父亲别气,父亲别急,我定然好好规劝旭郎,让他按时赴任、再不瞎说胡闹,给咱家惹是生非!”

然后,苏旭就见父亲勉强睁开双眼,对自己说含泪说道:“媳妇,爹爹真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贤孝。你……你放心吧……银……的事儿爹爹定会为你撑腰!”

苏旭没听明白:“什么事爹爹要为我撑腰?”

苏尚书恳切回答:“既然媳妇这么明事理……那些找你借的钱……苏家迟早还给你……”

苏旭气得差点儿没把老头儿推出去:“您原来不打算给了是吗?!”

柳溶月闲闲撇嘴:您还没看出来,您家各个儿都长了一张讹人面相么?

好容易看陈管家领了一帮人来,将老爷慢慢扶走,书房里的人将将散尽,柳溶月还没来得及呼一口气,就见苏旭对自己面目狰狞地逼视过来:“柳溶月!我来问你,你可识字么?”

柳溶月“呃”了一声,直觉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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