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

江森朝着老板的方向走过去，看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墙壁那幅唯美结婚照：穿雪色婚纱的苏淮南甜蜜蜜地依偎着俊秀英挺的郑扶苏。这找照片是对郎貌女貌的二维表述，是对一般颜值人民群众的降维打击。

江森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子，对着郑扶苏的形象很有几分自惭形秽。他自我安慰：修图了，这修图了，没有这么好看的真人。

苏淮南说话的声音像做梦：“我知道她今天是来这里找见不得人的证据。可是刚才看妈妈那样看着爸爸的照片……我突然明白了……死了丈夫她心里很难过的……”

她继续仰视着着自己的结婚照：“江森，今天陈玘墨给我打电话。说他病得很厉害，还要干很的重活儿。如果我再不救他，他也许会死在那里。那也不用离婚了，我可以直接当寡妇……”

她难过地垂下头，分明有泪淌下：“我不想当寡妇……不瞒你说我心里放不下他……”更多的眼泪掉了下来，苏淮南双手捂脸，低声啜泣：“如果……如果只是几十万的贪污，就算他全数儿给情人，我也可以原谅！离婚就好嘛！我不是非得置人于死地的刻薄人！但是他也许要杀我！”

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看着江森，脸上满满都是怨恨：“就算他要我死！我都可以和他一拍两散！可我朋友失踪了！车上还有四个人把命丢了！我怎么能把他放出来？他……他万一是个恶魔呢？！”

月下美人，凄厉哀婉。

江森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才没过去拍老板的肩。

江森不停地对自己说：咱得职业。咱得客观。她们家已经够乱了！我是来赚钱的。

那天，敬业的打工人为难地搓搓手：“老板，早点儿睡吧。我看我还是搬铺盖卷睡到你门口儿，守着你算了。你们家是真不太平。”

他没想到，美女老板陡然回头，冷冷地看着自己：“所以你是他雇的对吗？”

江森决定实话实说：“是他让陈玘墨雇的我。我是跟锦华实业签的合同。”

苏淮南深深呼吸：“还有什么？”

江森这回老实巴交：“还有就是他让陈玘墨问我，月薪多少才能让我对你死心塌地？”他耸耸肩：“我觉得，郑扶苏其实对你挺好的。虽然是花你的钱对你好吧，好歹是份儿心意在。”

苏淮南的嘴角艰涩地挑了挑，她别过脸，不想说话了。

在江森开门出去之前，她听到他小心翼翼地劝了自己一句：“老板，我要是你吧，就去看看他。反正现在离婚手续也没那么容易办。当然啦，你家手眼通天，民政局找人帮个忙代理，大概也不是难事儿。”

苏淮南坚定摇头：“我会按程序来的。我已经‘被’结婚一次了，要是再‘被’离婚一次，这辈子就太荒唐了。”

江森一乐：“这个我支持你。”说到这儿，他叹口气：“虽然我就见过郑扶苏照片，可用你们斯文人的话儿说，芝兰玉树的一个帅哥，哪儿就害死五个人了？他有那个本事吗？你看他在号子里，不是还有人夜闯你工作室吗？不是我吹，雇我这招棋他算走对了。要不你就去看看他吧！他活着什么时候都能枪毙，他真有个好歹……您到时候给人家牌位平反是怎么着？”

苏淮南瑟缩了一下儿，她旋即挺起脊梁，温顺点头：“您说的很有道理。”

江森觉得老板吓人就在这儿：她客气起来的时候，好像是没情绪的。她大难不死，当董事长好像没有几天，可江森就是觉得老板一天比一天沉默内敛了。

 

知道女儿要去探视郑扶苏，黎丽的脸色很难看。

苏淮南不是特别在意母亲的脸子，这个妈妈色厉内荏，她只会对她大声小声。董月娥那个“妈”就厉害多了，货真价实揍她呢。被骂了几个月，苏淮南已经学会一边儿挨骂一边儿吃饭。何况现在的黎丽，对着她总有些胆怯。仿佛女儿手里有她什么了不起的把柄一样。

苏淮南暗地嗤笑：换个人家儿当女儿，另外一种虐心法儿。

 

其实妈妈不知道，初一拜年时，淮南和奶奶单独视频了很久。

奶奶知道扶苏的事，这不奇怪，奶奶在公司里怎能没有耳目？

视频的那一边，老太太严肃地看着苏淮南，脸色不能说好看。

虽然也不记得奶奶了，但是想想郑扶苏给她看的那些慈爱照片，苏淮南还是心虚地在这老太太面前垂下了头。

奶奶张嘴就很不客气：“南南，虽说男人不用给吃饱。但这些年你们在钱财上对扶苏也太刻薄了。我早说过你妈妈，小家子气！她不听。结果闹出这样的事，难道不丢人吗？”

虽然隔绝千山万水，网络交流，奶奶的威严并没有随着信号衰减。苏淮南深深呼吸，可以想见，这些年守寡的妈妈在奶奶面前大概活得不太舒心。

屏幕里的奶奶依旧不肯放过：“我看了扶苏案子的标的，总共才七十多万。何况里面还有五十多万是手续说不清楚。你妈一年买的首饰都不止此数。如果扶苏只花钱手脚不干净，奶奶的意思，吓唬吓唬就算了。扶苏这孩子毕竟是你爷爷过目首肯的，做事的本领还不坏。”

苏淮南怪委屈地：“奶奶，他有外遇。”

屏幕那边儿的奶奶怔了好一会儿，重重地叹口气：“南南，奶奶下面的话，你可能觉得不中听。你这些年有抑郁症，怎么做人老婆的不用奶奶说。外面花花世界，扶苏有才有貌又年轻，这事儿我悬心很久了。果然是这么个结果。你是我亲孙女儿，奶奶养你长大，咱俩说私房话，你和你妈也有过分之处，譬如说你当初皮下直埋避孕的事儿，没跟他商量就做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很难过的。咱们有钱也不能以势压人。苏家没有错待过娶进来的媳妇儿，也不应该鄙薄招进来的姑爷。”

苏淮南猛然抬头，她满脸诧异：“我直埋避孕？”

她就看见奶奶满脸不以为然：“你也太听你妈的话了。这种事总要小两口商量啊。要不要孩子，她一个丈母娘跟着瞎掺和什么？”

苏淮南恍然大悟：怪不得郑扶苏总说我不会有孩子的。怪不得他笃定我被樊贵娶回家会被活活打死。原来……是这样……

奶奶的嘴依旧没停：“南南，爷爷奶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无论你怎么决定，我们都站你这边。如果南南意志坚定想离婚，爷爷奶奶支持你。不过，奶奶也提醒你，这些年你不管事，公司业务都是扶苏和你妈妈替你打理。谚语说的好，两只狗强过一只狗。公司业务，你要能乾刚独断也就算了，要是一时半刻还不能，那么锦华实业落到你妈一个人手里，真的好吗？这次你失踪，他们各怀鬼胎，你回来得才这么顺利。要是只剩下你妈妈，你自己想会怎么样？过去几年你虽然精神衰弱，但是平衡之道一直做得很好。现在怎么反而拎不清了？奶奶知道，郑扶苏伤了你的心了。可是南南，对你来说，丈夫也是员工。奶奶劝你看人看大节！”

这一番话，苏淮南听得手脚一阵阵酸软，只觉背后冷汗粘腻腻的出了一层一层又一层。

这样的日子啊，真恶心！

刚刚结束了和奶奶的视频，周楠尔居然一个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苏淮南赶紧调整状态，强打精神。

谁知她一句“新春快乐”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儿的周楠尔已经丧起个脸：“快乐个鸟！大厂爸爸还没给钱呢，你就跟我催账！你看看人家黎总！多么慷慨！多么大方！一个屋子里吃饭，你跟你妈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卧槽你们家都有电梯了，你还催我要这点儿？人干事儿？”

淮南垂头低语：“我缺钱办自己的事儿。我妈肯定不同意我这么花钱。”她微微侧头，漆黑长发映满了周楠尔的视野。回家的淮南给人一种华丽感，所以她的哀愁对周楠尔来说就完全没有说服力了。

苏淮南觉得老板都横眉立目了：“大小姐，您就没存项儿么？你当林淮北的时候还藏私房钱呢！我就不信了。”

苏淮南让老板说得一怔：“对啊！”

 

匆匆结束和周楠尔的视频，苏淮南下意识地联络了陈玘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私人账号，只好随便抓个人问。她发现自己真的很相信郑扶苏留给自己的资源。

听说董事长要花钱，陈玘墨飞快地把孟源拉进了微信群。毕竟孟源才是苏淮南多年的私人助理。苏淮南的私人账号郑扶苏都不能染指，他对她的资产只是推测。

拿到董事长的授权后，孟源远程指导苏淮南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账号。苏淮南记得郑扶苏说过自己可调动的流动资金有四百万左右，那么应该够了。

仔细查证过，苏淮南发现她其实没有那么多钱。账上只有五十多万现金，二百万左右的有价证券。比郑扶苏预计地少了一百多万。

她有点儿狐疑：他估计错了吗？

苏淮南飞快地查了一下儿流水，非常古怪：她年初的时候流动资产总值就只剩下二百九十多万了。但是那时她只有十万现金，大半年前她突然低价卖掉一笔基金，套现了大概一百万元，其中五十万现金转账汇款，五十万现金留在账上。

她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吗？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仔细看一看汇款的收款人，苏淮南蹙眉：叶葳蕤。

苏淮南大皱其眉：什么意思？大婆买小三？这么狗血的吗？

她翻找属于淮南的手机联系人，里面没有叫叶葳蕤的。

真诡异啊……

不过好在有这些钱傍身，有些事她也安排得开了。

 

新年期间并非没有轻松的事，苏淮南偷偷登陆了林淮北的Q号。她隐身上群，觉得自己像个鬼魂。当林淮北的时候她觉得苏淮南含着金汤匙出生，人家跟神仙比也就差不会飞了。现在真的成了苏淮南，她反而好怀念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包去上班的日子。

偷偷地看着以前的编辑同事们快乐地商量要买什么衣服、鞋子去找她妈报销，苏淮南偷偷地翘着嘴角微笑。什么叫喜气洋洋？什么叫祥和万分？人家的日子过得啊，就叫平安是福。

正在眼圈儿微微发红，不走寻常路的作者神域黿毫无征兆地给她发了一堆黄图恭贺新禧。

这神域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最近都没怎么更新。虽然周楠尔把她分配给了别的编辑带，但是神域黿还是喜欢拽着她摸鱼聊天。苏淮南就看这孩子以极大的热情拽着她在追星小哥哥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返！如果作者分享的B站剪辑她不及时点赞，神域鼋都会难过很久。

那天，苏淮南长时间地看着那个让神域黿神魂颠倒的漂亮小哥哥。

无端，大明星的面孔和郑扶苏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她“啪”地一声关掉了手机页面。

思忖很久，苏淮南给陈玘墨打电话：“我想去探视他。你能不能帮我安排？”

陈玘墨一声欢呼。

 

当苏淮南再看到郑扶苏的时候，已经是农历初八了。

不过半个多月没见他，再见他，她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

他漆黑卷曲的头发被全部剔掉了，光头的郑扶苏像个憔悴的苦行僧侣。

他身上穿着橘红色的囚服，手上还带着镣铐，整个人都瘦了好多。

苏淮南单手捂嘴，才勉强压住冲到嘴边的惊呼。她没想到他变成了这样！那个大天使一样的男人啊，真的是被踩到了污泥里。

她更没想到郑扶苏倏地羞红了脸，他猛然回身，企图快速离开会见室。

他想在她面前保留自己最后的体面。虽然他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又或者，郑扶苏在苏淮南眼前从来没有过体面！

苏淮南难得地大声嚷嚷：“不！你别走！你不是想见我么？我来了，你干嘛要走呢？”

郑扶苏停住了脚步，旋即被看守所的警官推搡着走到会见台前。

苏淮南觉得他面红耳赤地逃避和她对视：“我……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苏淮南抿了抿嘴：“想不想被我看，我也看到了。”她体贴地垂下了眼睛不看他：“说吧，你只有半个小时。不是口口声声要见到我才肯和我离婚的么？”

听到“离婚”两个字，郑扶苏颤抖了一下儿。

他眼圈迅速飞红，语声怨怼：“离婚这种事，我想亲耳听你说。我担心你被人蒙蔽胁迫，我担心这不是你本来的心意。我担心你妈……”他的声音倏地变得急切：“南南！咱们相爱十年了，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南南！你不能一个人！一直是我照顾你！你……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你真的把我全忘了吗？你……你怎么能这样……你好无情……”

苏淮南愤然抬眼：“你给我吃了三个月复合维生素！我怎么还能想起来？”

郑扶苏一时呆住，他的眼神瞬间晦暗，声音都抖了：“南南！不是！不是你想地那样！我只是太喜欢你依赖我的感觉了！我没害过你！南南！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一直靠讨你欢心才能和你在一起！后来……你失踪了，北北出现了，北北弱小又可爱，像个小婴儿！北北的世界里只有我。”他歉然地垂下头：“我太贪恋这种感觉了。我开始只想和做北北的你多过一阵子。我没有背叛你，就算你是北北我也想和你一生一世的！”

苏淮南笑容里含鄙夷：“拿着我的遗产，把我骗到异国他乡，这就是你的一生一世？”

大颗的泪珠从郑扶苏的脸上滑落：“对不起！对不起！南南，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对你！我不应该妄图掌握你的命运！我是太喜欢你了才这样的！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了！”

苏淮南强打精神、咬牙切齿：“我这次来，不是和你说原谅的。”

郑扶苏怔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处事果断的妻子。她变了……不再是那个被抑郁症折磨得要死要活的小女孩儿了……她也不是那个怯生生的林淮北了……

如果，如果南南当初平安长大，也许她就应该是这样儿的吧？这些年他为她求过许多神，拜过许多佛，他无数次祈祷她心疾痊愈，平安健康。

可他没想到：她好了居然是这样的！她痊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离开他……

忽如其来的喉头发紧，郑扶苏捂嘴，顷刻咳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就算身着囚服、病苦憔悴，依旧容貌秀丽。看他咳成那样，一瞬间苏淮南的心真抽紧了。就算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他！

可是妈妈的话不期然在她耳边响起：“要不是朝你卖弄男色，他怎么能够进咱家大门？真真金玉在外，满肚子坏种呢！”

再想想这男人的所作所为，苏淮南不由冷笑：“你也不用这么装可怜。我救不救你，和你惨不惨没有关系。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贪污了没有？你用那些钱都干嘛了？”

郑扶苏一下子哽住，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那时嗓子里里含了好多好多话，无奈一个字都对她说不出。他不是装可怜，他这些日子过得苦，这些年跟她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如今跌落炼狱，皮肉受苦、还没受审就病得东倒西歪。

他自己都不确认真的获刑，他能不能熬过来？他想求她救救自己，但他说不出口！

他看出来了，她恨自己！

郑扶苏颓然闭目：怎么就这样了……怎么成这样了……

他扑在她身上为她操心受累那么多年，就换来她这么待他！

那一瞬间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如果南南恨他，也许他就活该死了算了。

 

看郑扶苏不说话，苏淮南慢慢地开了口：“说实在的，我不在意那十八万，我也不在意那七十三万，我就是想问你，你用这些钱干嘛了？”

郑扶苏下意识地辩解：“我只挪用了十八万！给樊贵十五万！打点……嗯……你懂的……剩下的那七十三万，黎总每年都要用很多现金的！我是总经理，我批十张八张几万块的现金支票很正常啊！我交给她了！南南！你相信我。是黎总翻脸无情。我怎么知道她用到哪里去了？我是冤枉的！”

苏淮南满脸鄙薄：“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家里那个也跟我这么说呢。”

郑扶苏陡然住嘴，他面色生愠。她从来没跟他这么说过话！就算他最落魄的时候，他也是她的家庭教师呢！

苏淮南目不转睛地盯着郑扶苏的面孔：“我再问你。旅行车落水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郑扶苏惊骇瞠目，他几乎呕出血来：“南南！你怎么能这么想我？！”